【1986年10月】
是日也: 十年聲名一朝喪


周身刀call飲茶,我一坐下,他便叫我看報章頭版,是香港最大連鎖超級市場商品廣告。他口中還含著山竹牛肉,但仍然著急說:「超級市場賣冷暖風機,三十蚊一架,仲平過食碟乾炒牛河。」

我還未放我手中那杯普洱到嘴邊,先馬上回應:「三十蚊咪貴咯!喺我屋企附近有間舖頭,同樣款式的冷暖風機,賣二十八蚊咋!」

「你知唔知道呢批貨點解咁賤?」

「講嚟聽吓,等我賺吓稿費都好喎!」

「果批嘢係台灣貨,香港人訂過來諗住賣入大陸,點知大陸收緊外匯,唔要貨,於是成批嘢就滯晒喺香港,D貨賤過泥。」

做大陸水的生意人,每單都要冒風險,並且往往一宗意外,便蝕入肉,像這回只一聲「唔要貨」,便會立即令你欲哭無淚,不知向何處去投訴和索取賠償。

周身刀說,現在滯留香港進入不到大陸的台灣貨有很多,價錢低到甚有誘惑性。

「富有誘惑性嘅嘢,不論係人還是係物,都好易死人喎,光棍教落,隨街跳的蛤乸,千祈唔好掂,」我說。

「所以光棍就唔會發達,」周身刀實牙實齒反擊我:「你幾時見過光棍發達,就係因為佢唔去買便宜貨。」我完全吞下口中的點心,然後說:「我搵到一批筍嘢,我諗過啦,有得做嘅。」

其實周身刀為人我十分明白,請你飲茶,聽你發表意見,只不過是形式;他根本已在心中盤算好完整計劃,你有甚麼意見他都聽不進耳,他最後目的是要你認同、鞏固他的想法。所以我沒有繼續與他拗下去,乾脆問他心中怎樣想。

「尋日我去沙田睇過一批沖涼用嘅電熱水爐,盤口係一百九十蚊一部,但係一買就要買晒果八千貨,」周身刀從公事包拿出一張宣傳單張給我看。我一看就覺得不開胃,攝影技術差,設計更不知所謂,那些美術字寫到十分核突,如果流傳出去,讓消費者看到,該隻電熱水爐賣得出去才奇怪。更要命的是那個牌子,竟然叫做「龍王」,英文則寫做Dragon King。我的天!

漢堡包HK$2.1(1980s)。(網上圖片,無意侵犯版權)
  漢堡包HK$2.1(1980s)。(網上圖片,無意侵犯版權)

周身刀見我冷嘲熱諷,但並不介意,仍然繼續說:「我去睇果批貨之前,已經刨定《選擇月刊》專講電熱水爐那一期,所以我check過呢隻台灣嘢,發覺各項要求都達到中等水準,就係差在個插蘇,未夠安全。」

《選擇月刊》刊登皆是做過實驗的堅料,多讀有益,我以前對它一屑不顧,不過自從得過教訓,便相信它。我母親貪平,買過一對雜嘜運動鞋,跟人去行山,扭傷了腳,累我替她付了千元跌打醫藥費。之後,我便學精,以後家中添置任何物品,都要先找《選擇月刊》來看一看。周身刀在看貨之前,先看《選擇月刊》,這一點深得我心。

其實,調查和研究沖涼電熱水爐那一期《選擇月刊》我也有看過。我現時家中用的那個爐,一年前才買。那次買電熱水爐,讓我領教過,如果你不去幫襯原廠出品公司門市部,而在一般街坊電器舖買貨,你便很可能買到嘜貨回家。在八十年代以後,香港地產霸權開始醞釀,令到零售商利潤相當低。如果他們不賣雜嘜貨,根本無幾個錢可執。香港電器舖普遍交貴租,皆遷怒政府,因此眾老闆視消費者委員會警告如無物,堅持不老實做生意態度:「雜牌貨我照賣,夠瞻就封我舖。」

香港幾乎所有獨立經營電器舖都抱這樣態度,遲早玩死自己。

「我諗住將果隻嘢重新包裝過,換過插蘇同埋嘜頭,話佢係歐洲貨,我打過價,整一整要二十蚊。」周身刀向我透露他的計劃,他續說:「如果我同個沙田老細再傾嘅話,壓多佢廿蚊,咁樣我哋嘅成本都係低過二百蚊。依家市面儲水電熱水爐都賣五百蚊起碼,所以我話呢單嘢有得做。」

周身刀講得興奮:「今次呢單嘢我諗住攪兄弟班,有錢出錢,冇錢出力,任何connection都要用盡。多一人參加,強一分力量。你入唔入股?」

「……唔入。……」我不想潑周身刀冷水,但我確實害怕參與自己沒有與趣的生意,所以清楚一口拒絕了他。

Photo Credit : Andy Chan 陳德明 @ OneArtGallery
  Photo Credit : Andy Chan 陳德明 @ OneArtGallery

「唔勉強你。咁你幫我改個名,同埋幫我搵人做過張傳單。老老實實,今次講明你幫我,你孭晒飛,你用咗幾多錢,我俾番幾多股份你。」我從不出街搵生意,但時時刻刻都有一單半單飛到我面前,但可惜都是豬頭骨。

我為該熱水爐的品牌資料構思了兩日,首先設想它由那個國家出產。美國和英國根本不用考慮,而西德和日本貨也冒充不成,剩下來較令人有信心的歐洲工業國家便是意大利和瑞典。不過意大利名字不好取,因為唸起來會像是時裝或皮鞋的名字,瑞典文我更完全沒有觀念,要起個瑞典名字,我根本無計。

我攤開地圖逐個國家斟酌,比較之下,各有利弊。把地圖冊放回書架之時,看到一本過期新聞雜誌的封面,Iceland這個字映入眼簾。好,就說是冰島出品吧!

我這個無謂人,儲點冷知識,冰島查實景色秀麗,生活環境極佳。當地人恐怕外地人湧進來,所以故意取個要外人避之則吉的國名,拒人於千里外。在月前,美蘇兩巨頭開會,便是選在冰島。冰島原來只有最識嘢的人才知道。今天世界上仍然有人使用「禾草冚珍珠」這一招。

電熱水爐如由冰島出產,用家一定會有信心。不用賣大廣告吹噓,一般消費者也都認為冰島一年有八個月零下20度,那裡製造的電熱水爐必定夠熱。再加上冰島會給人幻想,見字生義,會想到寧靜、優閒、舒服,在沐浴時候。

至於取甚麼名字呢?現在市面上有一隻品牌叫做乜乜寶,舢舨充砲艇,吃了頭啖湯。我便想到用「樂寶」,而冰島文寫法,叫做Robo。

我講的一切,周身刀完全收貨,同意採用「樂寶」(Robo)和「冰島出品」這兩個提議。他隨即聘請我替他做宣傳單張和廣告稿。我說不要有任何公文來往,一切與我無關,現金交易,沒有發票,自然也沒有收據。

他說已經找了山寨廠剷除台灣原廠標誌和生產資料,造好嘜頭,並在電熱水爐右前方貼上去聯絡好分銷商,和訂了報紙廣告版位,決定準時十一月一日正式推出市面。

我打電話給沙塵超,告之此事,請他攝影。他亦肯捱義氣,以友情價錢為我服務。「如果呢個熱水爐係冰島出品,咁就要搵個北歐女人嚟影相先至得喎,」沙塵超說:「我識得香港唯一一個瑞典妹model已經嫁咗去美國啦。」

找北歐女郎拍廣告相真是頭痛,到那裡去找呢?我終於想起OK華,他的雜誌每個月都找很多裸女來拍照,我打電話給他看有沒有辦法。

「有,大把啦,」OK華不愧是OK華,他在電話裡說:「你幾時得閒,我帶你去揀。」沙塵超大呼OK華好嘢,讚他是有辦法之人。

沙塵超和OK華不認識,我安排大家三個人見面,地點在澳門葡京酒店大堂。沙塵超向OK華提出他對model的要求:「一定要波大,皮膚要白,樣貌靚唔靚都冇所謂,反正都係影側面,個樣都未必睇得清楚。」

沙塵超原來未見過葡京酒店大堂燕瘦環肥、群雌粥粥的場景,俄羅斯妹、烏克蘭妹,高大皮膚白,胸前偉大,OK華還帶我們上房間揀貨,把我和沙塵超都嚇了一跳。

在升降機裡,OK華不時給我們信心:「你地唔好以為呢度冇好嘢,好多時裝廣告裡面嘅鬼妹都係喺呢度搵番嚟。拍電影嘅仲多,港產片裡面嘅鬼妹演性感戲,十個有九個都出自呢度呀!」

澳門葡京酒店我不知在門前走過多少次,但樓上多層內部卻從未踏足過。升降機門一打開,所見的竟是個異域世界,深顏色地毯與走廊綠燈飾、牆壁藍裝置,我奇怪為甚麼比較少見過這些顏色配搭,後來我想起了,曾經在伊斯蘭教國家馬來西亞、印尼見過,那像是個伊斯蘭文化裡Sultan皇宮格局,怎想到夾雜在這家高級酒店裡?酒店房間數目多,我記得曾聽過導遊說,Sultan皇宮多秘密房間,是為後宮,特別引起外人興趣,想去參觀。其實所有房間皆一樣,導遊總喜歡哄騙不會再相見的客人,表現自己知得多一點,具權威性,博好感。

OK華帶我們來到一個單位,推門入內,踢到了地下一個物件,砰砰作響,嚇了一跳,原來在門口地方便已經堆疊起一件一件、已打好包要帶回家鄉的新貨品。不知道這一期國內流行甚麼,會是打電動的各種手遊裝置軟件嗎?時代不停在變,要來到澳門購買回家鄉的物品,已轉變為奢侈品、電子產品、手機、遊戲軟件,以及大陸買不到的正版電影和電視劇影碟。

房口見我們來到,立即召集他預先約好的幾個歐洲北方或中亞洲女郎。互相介紹的客氣話說了幾句之後,房口便示意她們展露身材,一個二十二歲的烏克蘭妹最直接,因為她的鬆身背心已叫我們知道她是真材實料。一個生得很白的俄羅斯妹也很爽快的解開衫鈕,而一個看起來很斯文,有點主婦味道的北歐女郎亦表現得很大方。

房口在旁邊不時提醒我們慢慢揀,但我在侷促的環境底下,根本沒有心情。我提議那個有少婦味道的烏克蘭女郎,沙塵超也覺得頗滿意。立即開工,OK華著房口打點一個空房間,便帶她去拍照,酬金當然低到沙塵超意料之外,房口說:「超哥,你映完相可以約佢出街喎!」沙塵超今次一反常態,說話可以不說便不說,他只唯唯諾諾地應答。臨走時,我塞了一張金牛給房口。

拍照事情攪掂之後,走去吃魚翅,沙塵超和我都異口同聲地說,猜想不到白種婦女也會沒有尊嚴到如此地步。OK華說:「你都去過漢堡,見識過果度D雞竇咪一樣似動物園,來自東歐、中亞國家的白種妹,其實同D泰國妹坐金魚缸咁!」晚飯後,沙塵超趕去碼頭搭船回香港,

我則留在澳門,應廣告黃邀請,翌日去看「世界小姐嘉年華」綵排。

第二晚,很夜才回到酒店,在櫃台便收到周身刀香港來長途電話留言。我急回電周身刀,他在電話裡媽媽聲說:「我都未見過映得咁渣嘅相,沙塵超識唔識映相呀?個電熱水爐噴出嚟嘅水要有D熱騰騰感覺,個鬼妹好似沖凍水涼咁,唔撚掂喎!果個沙塵超做咩出身呀!究竟佢點樣可以靠映相搵飯食呀?!」周身刀狂罵不停,不容我插口,我唯有全部承受整個錯誤。「呢個鑊,我孭晒飛,」我最後說。「你肯孭都冇用啦,我BOOK好晒報紙廣告位,話明十一月一號出街,而家出唔到,我點攪呀!」周身刀說時仍然充滿怒氣。

安排我住進去的這家中資酒店,床墊厚厚卻硬,很適合我,我感覺舒服,但我聽了周身刀在電話詐形之後,我想睡得着很難了。我輾轉反側,思前想後,翌日不用照鏡也知道自己多了很多白髮。我張德昌辛辛勤勤,一點一滴積聚幾方吋的江湖地位,怎知道這回被沙塵超那種好整以瑕的攝影方式累死。這次真的是「十年聲名一朝喪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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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#1986 #張氏起居注 ]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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